《晃晃悠悠》:101-120

101

  1989年夏天来的叫人猝不及防,几场雨过去,温度开始直线上升,一天比一天热,太阳就如同一个每天被人拧下第二天又换上的灯泡,不同的是,瓦数不断升高,直到有一天,街上的姑娘们穿起了裙子,公共汽车里出现了刺鼻的狐臭味儿,我才发现最叫我受不了的季节终于来临,伴随着高温滚滚而来的是性欲减退和期末考试,比起前者来,后者显得更为可怕。

  我的金钱梦是从陆然宣布说去厦门演唱时开始做起的,我计算了一下,加上小费,我们大概每人可以挣一千元左右,这在从来没有自己挣过一分钱的我来说无疑是个大数目,为了无愧于这笔钱,我练习时格外认真,破例还额外钻研了一本专业讲和声的书籍,不单是我,整个乐队都很为这个消息振奋,出现了神速的进步,原来不识谱的识了,原来演奏时胡乱对付过去的段落被重新练习,直至十拿九稳,但这一切占用的却是学习时间,所以,随着期末考试的临近,大家心中都各怀忐忑,但因为有件兴奋事顶着,谁也没有提。

  不久,有人顶不住了,是刘欣,他有一次在练习前趴在一张椅子上抄作业,被我看到了,我没说什么,练完回去之后,我翻开书包里那些新得叫人害怕的书,从期中以后看起,连看了三页,立刻觉得这次肯定要被开除了,我第二天把这件事告诉了华杨,他也看了一晚上,转天告诉我,说肯定看不懂,我们俩顷刻间被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住了,一时间慌了手脚,这时,全校同学都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期末复习,校园里到处是抱着书狂看的各色人等,紧接着,复习课开始了,老师一个个就像大爷一样布置复习提纲,我们在下面一通狂记,刚一下课,老师便被谄媚的声音和低三下四的请求包围了,可气的是,占用老师时间最多的不是那些学的不好的同学,而是那些准备考一百的家伙,有时,他们会把老师缠很长时间,仅仅为了证明他们平时学的是多么认真,真叫人看着不顺眼,这帮事儿逼平时默默苦学,考试前一个个就像抽了大麻那样飘飘然,笔记是绝不会借给别人看的,逢人便讲他们这儿没复习好那儿没复习好,如果谁想问他们一个问题必会碰一鼻子灰,要是弄巧了赶上他们给你洋洋得意地讲出一道题来,百分之百是复习提纲以外的——我看见这种伪君子就恶心。

  102

  排练没有人说停,于是每天便一切照常。

  真是件可怕的事,我明知道再不看书就会出现对于学生来说最致命的事情,也许正因为此,我才一眼书也没看,每天沉浸在音乐里,音乐有时果真能叫人忘掉一切,可惜一旦想起来更叫人头痛,华杨真的开始了偏头痛,每天哭着喊着要学习,那本《数值分析》无时无刻不放在手边——有时用来当扇子,有时垫在屁股下面,更多的时间用来吓唬自己,通常他是这么做的:抽空翻开几页,走马观花似的看上那么几行,然后抬起头来,面如金纸,浑身筛糠,手一软从胸前垂下,书啪地一声掉在脚边,闭上眼睛,嘴里喃喃地说:“完了。”

  103

  崩溃的时候到了。

  离第一门《电路基础》考试前两天,我和华杨听完最后一节复习课后从教室出来,通身大汗,天空阴沉沉的,闷热异常,蝉声从树梢上紧一阵慢一阵的传来,哭丧似的,一个叫孔洁的女生从我们后面超过我们,穿了一条半透明的裙子,里面不知为何没有衬裙,隐约看到粉红色的内裤,她本人毫无知觉,还朝另一个女生肤浅地笑笑,说了句什么,然后一直走,在前面的叉路上消失了,我和华杨走回宿舍,倒在床上,正是上午10点多钟,后面两节没课,宿舍里臭气熏天,倒在床上不到片刻,汗水立即和褥子上的潮气混和在一起,身上痒痒起来,我踢了一脚华杨的床,华杨正两眼望天发呆,他把脑袋转了一个角度对着我,神色木然,眼睛并未朝我这里看,我又踢了一脚,他才醒过劲儿来,问我:“干什么?”

  “不干什么。”

  “怎么办?”

  “不知道。”

  “咱们是不是出去转转?”

  “行。”

  我们两个从宿舍走来,一直沿着学校的甬道走到操场边上,操场上静悄悄的,平时在那里踢球的学生不见了,代之以几个匆匆路过的身影,我们顺着原路折回,路过阿莱所在的那个班的教学楼,阿莱从三楼窗户里看到我,手扶窗台,探出头对我嚷嚷了几句,我没听清楚,就站在楼下原地不动,等了一会儿,她跑下来,问我:“后面两节有课吗?”

  “没有。”

  “复习课上得怎么样?”

  “还行。”

  “想去游泳吗?”

  “游泳?”

  “我和刘佳说好了,去陶然亭游泳,你们去吗?”

  我和华杨相互看了一眼,我说:“行啊。”

  “那你们等会儿,我们去取游泳衣,一会儿在哪儿碰头儿?”

  “我们宿舍吧。”

  我和华杨往回走,回到宿舍,找出游泳裤毛巾什么的,放进一个塑料袋,然后坐在床上等阿莱她们,华杨笑着对我说:“爱谁谁了。”

  刘佳是个嘴上特横的北京姑娘,仗着自己长得难看,谁也不怵,跟阿莱关系很好,人极聪明,一到考试前后她就特别活跃,其实她心地非常善良,是阿莱的一个好朋友,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阿莱配我有点亏,人前人后不时刺我两句,在她看来,我虽然不能说是一个应该进监狱的料,至少也得像坏人一样受点意外的惩罚,阿莱怀孕的事她知道后,一见到我就指着鼻子教育我,有时候嘴里还能蹦出一个文绉绉的词,叫什么明珠暗投之类的,我不知道她的意思是不是说她配我倒挺合适,依我看,照她的路子发展,除了一条道走到黑直奔女强人之外,不会有什么别的可能性,众所周知,到现在,她一个男朋友还没有过,是个百分之百的处女。她和阿莱从外面进来,一听推门声就知道她走在前面,我是说,门咣的一响,把门背后挂的东西震得直晃——果然是刘佳走在前头,她斜了一眼我们,用手里的包拍打着双人床,说:“走不走,要走就快点!”

  对于此人,我和华杨的态度从来都是逆来顺受,因此我们从床上一跃而起,笑脸相迎,华杨嚷嚷着:“走啊,这不是正走呢吗?”

  我们一行人下了楼,在学校门口的小卖部喝了一通冷饮,然后直奔汽车站,刘佳和阿莱走在前面,我和华杨走在后面,不时说上几句话,如此走到了汽车站。

  104

  我对陶然亭游泳池情有独钟是有原因的,早在上小学时,学校就组织我们结队而来,轰小猪似的把我们赶进蘑菇池,叫我们在里面自由沉浮,在我青春期发育成熟那一段,每到夏天,我几乎天天到这里来游泳,我最爱游的是晚场,也就是傍晚6点到8点夕阳西下的时候,天气变得不像下午那么酷热难耐,通常我和我的几个狐朋狗友来到门口,先吃几串羊肉串,然后买票进场,比赛似的狂游一个小时,剩下的时间一般是躺在温热的水泥地上,两眼望天,看着渐渐暗淡下去的天光出神,不然就坐在水池边,看那些穿着游泳衣在水里划动的女孩,看她们从水里撅着湿淋淋的屁股爬到岸上,不时会有人发现一个游泳衣穿得松松垮垮的女孩露出大半个乳房。有时,我发现了一个叫我钟情的女孩就从头至尾一直盯着她看,一直看到退场时间到了才恋恋不舍地离去。这个游泳池分男女池,但深水区只有一个,此外还有一个专供跳水用的水池,四周浅,中间深,没有人跳水的时候,我们经常在那里比赛潜水,方法是往其中扔入一个钢崩儿,然后大家戴上潜水镜一个个下去摸,有时也去跳水,这就要看有没有比我们跳得好的人了,我是说,如果有人能够从十米跳台上做一个空翻一周半入水后,我可不好意思跟在后面来个“冰棍”,别人倒是这么干过,招来一阵嘲笑声,我不认为那有什么意思。

  我们四个人在深水区门口分成两组,我和华杨从那个小铁门进去了,阿莱和刘佳没有深水证,只好在外面那个最深只有一米四的女池里游,浅水区刚换过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强烈的漂白粉味儿,水色淡蓝,隔着铁栅栏,我看到她们俩手拉手走近水边,试着用脚沾一沾水,立刻缩了回去,正是中午,没有什么人,我看到阿莱和刘佳走到树荫下,背靠着一堵水泥墙壁聊起天儿来,不时还用手指指点点,这时华杨叫我过去,我们就一同站在水池边,高喊一二三后跃入水中,凉飕飕的水叫我的精神立即为之一振,浑身的肌肉绷得紧紧的,我伸开双臂,奋力划水前进,一口气游了二百米,于是用手吊住池沿儿的水槽儿喘气,华杨这时慢悠悠地游过来,他的脑袋像鹅一样一直伸在水面以上,游的虽然慢,但不累,他追上我,掉头接着游,等他游出十米开外,我侧身蹬了一脚池壁追了过去,我们就这样交替一前一后,一直游到没劲儿了才换成仰泳,我尽量挺直腰,仰起头,双脚交替拍打着,偶尔伸出胳膊划一下水,几乎是浮在水面上,我睁开眼睛,溅在脸上的水花顺着眼窝慢慢淌下,天上飘着几片棉絮似的薄云,太阳正值中天,只要眼珠儿转到正对太阳的地方就得眯起来,耳边传来阵阵喧哗声,那是跳水区周围坐的人发出来的,他们在看几个小伙子跳水,我刚才在水池边上也顺便看了几眼,偏巧看到一个大胖子从十米跳台上炸弹一样坠落,入水时有点歪,水花四溅,弄得岸上的人直躲,听着现在这种尖叫声和刚才的有些相似,我猜是那家伙又跳了。

  也不知那样漂了多久,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翻了一下身,踩着水朝四处张望,是华杨,他正站在岸上,双手卷成一个筒冲我叫嚷,我游到池边,双手撑住池沿,用力蹿了上去,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到阿莱和刘佳站在白色的铁栅栏边上正向这个方向看,我和华杨走过去,隔着栏杆,她们冲这边招手,我们走近,刘佳对我们说:“外面的水太凉了,没法游,你们出来一块儿聊聊天儿得了。”

  我和华杨走出深水区,我发现阿莱和刘佳的游泳衣都是干的,一看就是连水都没下,我们四个一同来到男池,我率先跳了下去,水是比深水区的凉,但还能忍受,华杨趴在池边,双手垫在下颌下面往水里张望,刘佳和阿莱在水边商量,我冲阿莱招招手,对她高喊下来,她犹豫了片刻,突然尖叫一声跳入水中,跳的真合适,溅起的水花正好落在华杨和刘佳身上,刘佳双手抱在胸前,冷得转了一个圈儿,终于也扶着水池边上的扶手,一点点沉入水中,她和阿莱游得差不多,不大会换气,因此只能在池边游,就像两只大蝌蚪。

  我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下,尽量让肚皮贴在水底,向前游动,由于没带潜水镜,眼睛不久就被水沙得有点痒痒,但我还是能像鱼一样在水底滑动,水质清澈,能向前看很远,不时得绕过一双双站立在水底的脚,有人从我上面游过,我想到有一次也是在水底游,看到过一只男孩的手从女孩的游泳衣下面贴着大腿根的地方伸进去,被女孩的手拉出去的情景,我还看到过小男孩故意从女孩的两腿间游过,或用脑袋直接撞女孩的小腹,那都是什么时候呢?

  我慢慢地把肺中的空气吐出来,身体渐渐浮出水面,已经到了对岸,我返身往回游,脑子里净是些稀奇古怪的念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游了几个来回,等我放眼四望找华杨他们的时候,水面上就剩下陌生的面孔了。

  我爬上岸,看到那三个人在阿莱她们刚进来时坐的地方趴成一排,华杨手枕着一只胳膊

  像是睡着了,阿莱和刘佳还在说着什么,我走到她们前面,挨着华杨躺下,这里背阴,地上

  干燥凉爽,我跟刘佳斗了句嘴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是阿莱把我推醒的,退场的时间到了,我们四个分别往更衣室走,然后在大门口集合,一同坐车回学校,我们迈着软绵绵的脚步走进校门,我和华杨不禁心情沮丧,越往前走越后悔,想想后天的考试,心急如焚,我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宿舍,背起书包直奔自习室。

  自习室人满为患,连座位都找不到,一些学得不错的男生在给女生讲题,趁机谈感情,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平时自习室是公认的嗅蜜场所之一,但得手的大都是那些游手好闲的学生,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没过几个月,那些原来在他们身边愁眉苦脸的大笨蛋这会儿会扬眉吐气。自习室门前站着几个抽烟的学生,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地晃动着。我走出去时正碰上其中的一个认识我,冲我点点头,我对他打了一个招呼,然后向教室走去,在教室门口遇到正匆匆往外走的华杨,他说教室太乱,什么也干不了,正要奔自习室,我告诉他自习室连他妈位子都没有,我们俩只好奔图书馆而去,图书馆里也是爆满,不知道那些人都是从哪里变出来的,一个个的占住自己的那个坑纹丝不动,像从地里钻出来的根茎植物,呆头呆脑地埋头书本,一片叫人感动的学习景象,我们拎着书包,经过这么一通折腾,都泄了气,身上粘乎乎的,尽是些不争气的虚汗,正是下午3点多钟,视力所及,到处是白晃晃的一片,头昏沉沉的,脚下却轻飘飘的一点根也没有,从图书馆往宿舍走的路上,我们俩脚步迟缓,没精打采,手里的书包加倍沉重,里面装满了这个夏天里所有的绝望,回到宿舍,我们各自跃上自己的床,分别以自己恶梦中最难看的姿势睡去,真的睡去了。

  105

  我还是讲讲我和华杨是怎么混过考试的吧,这源于焦凡的一句话。晚饭前,这个傻逼从外面进来,不小心踢了地上的脸盆一脚,于是我被吵醒了,华杨也应声而起,弄清情况后不禁破口大骂:“你丫干嘛呢!”

  焦凡对这种粗暴态度早已习以为常,因此不慌不忙地收拾他的饭盆儿,出去时对华杨笑着说:“真他妈的难,就是有卷子都不一定过的去。”

  说完,他故作摇动饭盆儿,让里面的破铝勺儿发出阵阵怪响,那个铝勺儿我见过几次,被他的利齿几乎咬成小铲儿,勺把儿七拐八拐,勺前端几个细小的死角上沾着牙垢,连当掏耳勺都不够格,他却不当回事,这家伙明知道华杨什么都不会,所以故意摆出一副轻松样,以为能叫我们心里不好过,他说完那句危言耸听的话后,得意洋洋地出门而去,叮叮当当地消失在楼道中,这时我头脑中灵光一闪,把头抬起来,对华杨叫道:“谁说有卷子不一定过的去!”

  华杨起初没有听懂,片刻反应过来,冲我一笑,接口道:“要是有卷子,就一定能过去!”

  106

  半夜12点,教师楼的最后一盏灯灭了,几个青年教师从楼门口出来,不久,一个校工过来锁上楼门,然后沿着花园边上的一条柏油马路向另一座楼的值班室走去,这个过程刚好能被躲在学校花园里的我看到,花园里静悄悄的,我和华杨弓着身后退几步,长出一口气,依次躺在学校花园的草地上,虽然出来时抹了防蚊油,我的脸上还是被蚊子咬了一个包,头上是映在夜空里的树冠的黑影,在微风中轻轻摆动,叶子缝隙中有时会透过几点星光,倏尔就被摆动的树叶湮没了。暑热被风搅动着,缓缓飘上天空,草地就如同一个被太阳练了一天的婊子一样酣然睡去,体温渐渐消散,皮肤重又变得光滑凉爽。贴近地皮,似乎能听到小草生长的声音,一股湿湿的甜味在草尖上凝结,化解了土地里的腥味儿。

  华杨在抽烟,烟头一明一灭的瞬间,我看到他脸的轮廓,什么表情却看不清楚,我已经抽了半盒烟了,喉咙里直发干,校园里还留有那么几声零星的声音,脚步声,说话声,关窗子声,自行车的轧轧声,这些声音不时传来,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地越来越小,突然,在那么一刹那,一切都中断了,四周一片寂静,只剩下风擦过高高低低的植物所带来的自然的音籁,这种寂静从某一刻起就一直持续着,我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也听得见华杨的心跳声,夜里,我们俩的双眼闪闪发亮。

  “像什么?”华杨问我。

  “什么像什么?”

  “我们俩现在。”

  “电影里的两个中国侦察兵。”

  黑暗中华杨笑出声来。

  “走吗?”他对我摆摆下巴。

  “再等会儿,还早呢,我想再渗会儿。”

  “怎么了?”

  “没怎么。”

  我从兜里掏出一块口香糖,撕开上面的锡纸,放进嘴里吃了起来,华杨捅捅我。

  “什么?”我问他。

  “别吃了,听着不舒服。”

  “真的?”

  “真的。”

  我吐出口香糖,他长出了一口气,仰面朝天,双手垫在脑后。

  “别紧张。”

  “没紧张。”他小声说。

  我随即伸手在上衣口袋里摸索,不久,掏出一张垫板来,那是我下午从家里火速取来的,是一张天蓝色的垫板,即使隔着几万重的夜色我也能准确无误地知道它是天蓝色,为了买这块垫板,我曾和父亲大吵一顿,原因是父亲买了一个红色的,可当时我就是喜欢天蓝色,父亲实在拗不过我,于是推着一辆自行车,我坐在前面的横梁上,一个商店一个商店地找这块垫板,当时我上小学一年级,是个人人称道的懂事孩子,但也有极其固执的时候,虽然那种情况很少发生,可发生一次就能把全家弄得团团转,我8岁时已经学会各种狡猾伎俩,为了达到目的,不惜使用让父母最头疼的办法,比如,我会故意装做去上学,实际上,我只是走到学校门口,然后直接折回家,在我们家楼下转悠一天,直到父母下班,才装做若无其事的放学回来,这种事我知道不会持久,果真,老师来家访,这时父亲就会问我到哪儿去了,我就死也不会说,叫他们胡乱猜疑,终于,在父母快撑不住的那一刻,我才告诉他们我的要求,这样要求便会立即得到满足,于是我又变成原来的好孩子,一切正常。这块垫板就是我用这种办法得到的,我记得它是在菜市口文化用品商店买到的,我在几块颜色和式样都相同的垫板中间挑了很久,一直挑得售货员和父亲都不耐烦了才算挑中这块我认为颜色最正的,很久以后,我对自己那一时期如此偏重于蓝色这个问题大惑不解,现在,无论是蓝色红色黄色绿色黑色白色在我眼中已经没有任何区别,我无法想象我当时的情感,无法想象当时父亲买错垫板颜色这一事情如何叫我愤怒和难过,一切成了过眼云烟,无从追忆,无从理解。这块垫板很长时间内成了我喜欢的一个玩艺儿,我甚至用它来代替尺子,也当做扇子用过,考试时把记不住的东西用削得尖尖的铅笔抄在垫板的一面,当然,如果老师发现,我只需用袖子顺手一抹证据便荡然无存。上初中以后,很少有人再用垫板了,可我用,垫板垫在纸下,钢笔在上面轻轻滑过,字写的又小又快,这个习惯直到改用圆珠笔时才被丢掉,但是垫板一直留在我的抽屉里。

  那天夜里我差点给华杨讲那块垫板,但我最后还是忍住没讲,我还决定了不对任何人讲这块垫板,我用手把它重又装回我那个大得要命的上衣口袋,华杨忽然坐起身来,我伸了一个懒腰,也跟着坐起来,华杨对我说:“刚才,不知道为什么,我脑子里老是在想保罗·西蒙那首《寂静的声音》,咱们看《毕业生》时也没有什么特别感觉,可刚才这首歌的旋律就是在我脑子里转来转去,一遍遍地回响,我真想回宿舍去听一遍这首歌。”

  “弄到卷子咱们去我那儿听,可以听一夜。现在,咱们还是走吧,一点了。”

  我们站起来,一人嘴里叼一支烟,从小花园边上的柏树墙上跳出来,拐上柏油路,一直走到教师楼的后面的空地上,这里平时没人来,杂草丛生,草丛里积着厚厚的从教师楼窗户里扔出来的垃圾,踩上去深一脚浅一脚的,傍晚时我们来过一趟,所以也没费多大力气就走到从左边数第三个窗下,那是一楼的男厕所,窗子的插销已经被华杨弄开,我踮起脚尖,用手一拉窗子外面的把手,窗子吱地一声开了,我立刻翻了进去,身上蹭了不少窗台上的土,我蹲在窗台上,把华杨拉上来,我们依次跳到地上,厕所的门半开着,可以听到走廊里的动静,我们先站在门边,侧耳细听,楼道里安静得出奇,我们又等了一会儿,见无异常,于是从容地从厕所内闪身而出,贴着墙壁向前悄无声息地前进,等上到二楼时我们已经走得大摇大摆了,眼睛也适应了楼道内的黑暗,我们上到四楼,沿着楼道一直走到顶头,在一扇上面标明打印室的门前停住,华杨拧亮手电,我把垫板插进门缝,顶在正对着撞锁舌头的部位,

  再用力向前顶住,华杨把门向前一推,再往回一拉,啪地一声,门开了,我和华杨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伸出手来用力一握,然后走了进去,我走到窗前,把窗帘一个个拉上,华杨把碍手碍脚的椅子搬到一旁,然后再次拧亮手电,但见桌子上和地下到处是一摞摞的卷子,有的已经卷成一卷儿,包好,靠墙立着一个保险柜,我过去抓住把手轻轻一拧,竟是开的,华杨已经开始在卷子中找了,我因为没有手电,只好静静地坐在一张写字桌边,看着华杨在那里东翻西找,不时小声说一句:“又一门!”

  我问他:“几门了?”

  “咱们班的还差一门,就是后天那一门,你找吧,就差那个保险柜了。但你媳妇儿她们

  班的都齐了。”

  我从他手里接过手电,在保险柜里一摞摞卷子看去,终于在第二格找到了,我把最上面一份拿出来,把保险柜关好,交到正在桌边整理的华杨手里,华杨把它们摞起来折好,然后我们一同把现场恢复原样,关上门,化成两股黑烟儿溜出了教师楼,从而一劳永逸地解决了大学考试带给我们的烦恼,在以后的两年里,我们在考试期间除了看那些苦学的同学的笑话之外,并无其它事情可做。

  想不到一切竟是如此轻而易举!

  107

  记得上小学时老师给我们讲过一个叫做《金钥匙》的寓言,说的是有个小屁孩非常不聪明,因此老学不好,有一天,他找到知识老人,向他要打开知识宝库的金钥匙,知识老人把他带到知识宝库的大门前,然后让小孩伸出手,在他手心中写下“勤奋”两个字,然后煞有介事地说:“这就是那把金钥匙。”

  那个小屁孩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愚昧地对知识老人说:“老爷爷,我明白了。”

  从此,那个小孩天天闻鸡起舞,凿壁偷光,终于成了一个知识分子。(当然我不是说小孩变成了色情狂。)

  自从我们偷到考试卷子后,我曾对华杨讲起过这个寓言,他不耐烦地听完后说:“知识老人是个骗子,小孩长大了不是变成蠢货也会变成骗子。”

  “什么意思?”

  “小孩是大学生,知识宝库是大学,知识老人是老师,而金钥匙是考卷。”

  108

  当然,有目共睹,我和华杨在那次考试中表现不俗,成绩大多在70分左右,(我们不敢考太高,怕露马脚,)阿莱得了一个意料之中的全班第一,大考完毕,我们一起把阿莱的奖学金吃了,我把宿舍的被子拆洗了,被套和褥子晒好,脏衣服全部抱回家用洗衣机洗干净,又为去厦门做了些准备,刘欣比我们晚三天考完,他瘦了一圈儿,并且还有两门不及格,阿莱报了一个暑期托福班,准备突击学习英语,参加10月份的托福考试,陆然比我们早考完,忙着联系出发的事宜,徐通天天泡在练习室敲鼓,总之,一切都按部就班。

  不久学校放了假,我们又集中在一起练习了三天,出发前一天下午,在四川饭店,我们在那个挺豪华的营业厅中用了一个多小时兴高采烈、眉飞色舞地大吃了一顿川菜,8个小时之后走到西单路边的一条偏僻的小胡同时,又在其中的一个劣等厕所里,用了一个小时满头大汗、神色紧张、痛苦不堪地把那些川菜拉了出来。

  第二天,上午10点钟,我们一行人吵吵嚷嚷地来到火车站,10点38分,火车喘了几口粗气,一声怒吼,带着我们,开始了贯穿中国南北的长途旅行。当时空气干燥,阳光灿烂,阿莱和其它几个送行的朋友站在站台上,摇动手臂,高喊再见,情景甚是动人。

  109

  车厢并未满员,稀稀拉拉地空出一些座位,乘客形态各异,列车员时有穿梭,列车驶出北京站后,我从包里拿出昨天阿莱叫我带的一个西红柿吃了起来。

  我的座位旁边坐着一个小男孩,脑袋圆圆的,两只眼睛总在不停地眨动,眼珠乱转,他总是问他妈妈一些问题,弄得他妈烦得要死,比如他看到一个断腿的人拄着拐杖从面前走过,他盯着看了好久,然后推推他妈,问:“刚才走过的那个人为什么只有一条腿?”

  他妈妈放下手里正在织的毛衣告诉他:“因为那人是个残废。”

  小孩想了想,又问:“那为什么残废少一条腿?”

  他妈妈被小孩一推,毛衣针从毛线里脱了出来,于是毫不犹豫地抬手扇了小孩一巴掌,不耐烦地说:“残废都没腿,你这个傻瓜,这都不懂!”

  小孩一手捂着脸,一边准备向后躲闪他妈妈的突然袭击,一边不服气地反问:“黄花鱼也没腿,它是残废吗?”

  我们一帮人听得齐声大笑起来,他妈妈生气了,劈手又给了小孩一巴掌,打得真准,小孩一躲没躲开,用手揉着脑袋被打中的部位,他妈气哼哼地说:“住嘴,你这个小王八蛋!”

  小孩更不服了,小嘴噘起老高,大声说:“王八蛋谁生的?”

  我们轰笑起来,小孩他妈揪过小孩横在腿上就揍,小孩大哭起来,我们连忙劝开。

  110

  列车就这样,拉着乱哄哄的人们向前飞驰,只用了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天津,在站台上,我们隔着车窗买了二块五一斤的假狗不理包子,吃了两口就吐到站台上,火车继续前进,不久就进入了河北,我们看到了一大片一大片的玉米地,玉米叶绿得要死,阳光下,层层叠叠地交织在一起,随风舞动,玉米地一过,便是被太阳晒得干裂的土地,天热得叫人发疯,热浪不断地从车窗外猛扑进来,我们不停地聊天,不停地喝水,不停地轮换出发去寻找没有人的厕所,列车在沧州出了点小事故,服务员告诉我们,是旅客还没下完,车就开动了,把十来个旅客甩到站台上,不幸中的万幸是没人受伤,列车又前进了,只一眨眼就到了德州,我们从站台上买了一只五块钱的扒鸡,半个小时后就证明那是只瘟鸡,因为吃的最多的刘欣和华杨把车厢两头的厕所前后足足占了有五六个小时,下午4点多钟,不知有谁叫了一声黄河到了,我们一窝蜂似的把身子探出车外,准备亲眼目睹我们中华民族伟大的摇篮,谁知我们看到的却是一条比北京的护城河宽不到哪儿去的像水沟似的玩艺儿,里面流着些叫人恶心的黄汤儿,我们全都大失所望,缩回座位,不久,济南到了,我们到站台上买了一些山东特产,其中高梁饴甜得人不停地喝水,怎么吃都觉得有一股毒药味儿,薄饼一嚼就碎成粉末,弄得人浑身上下都是,痒痒得要命,辛小野宣布说,再也不吃站台上买的东西了。

  111

  列车又把淄博、潍坊、泰安、兖州甩到脑后,我们几个人全都口干舌燥,腰酸腿疼,这时汽笛一声长鸣,火车进入了江苏,冲进了徐州站,我看看表,已是晚上9点,我们已坐了将近11小时的火车,向南行进了800公里。车上的人越来越多,过道被塞得满满的,座位下面神不知鬼不觉地被占领了,用来睡觉。

  112

  快两点的时候,不知有谁高叫一声:“长江到了!”我立刻把陆然辛小野华杨刘欣徐通叫醒,我们从座位上站起来把头伸出窗外,这时来了一个列车员,她把我们揪了回来,并告知关上窗子,透过那块脏得像调色板似的玻璃,我们看到了灯火通明的长江大桥,下面一条条小船连在一起,由一个汽艇拖着缓缓向前,汽艇上面的烟囱冒着白烟,引桥下面万家灯火,像个热闹的坟场,长江江面宽阔,江水汹涌向前,还没等我们看够,火车一下子就冲了过去,把那些灯光远远地抛到了后面,一会儿就重新钻进黑暗。不到一分钟,前面又亮了起来,到了南京,我们那帮人,已经再一次进入了梦乡,在南京站,火车也只停了一刻钟,我走下列车,躺到站台上,伸展了一下四肢,然后回到车上,车厢振动了几下,又重新起动,带着我们向南拼命扎下去,它喘着粗气,就像一只被无数鞭子抽打的牲口一样,简直就是马不停蹄,这时那个徐州大汉把空酒瓶往窗外一扔,脑袋向下一低就睡着了,车厢里的人都东倒西歪地睡成一片,地上的人把过道塞得满满的,连根针都插不进去,其情势甚是可怖。

  我歪头看到了挨着窗口坐的陆然,他不知什么时候醒来了,把头伸到窗子边上,呆呆地向窗外望着,头发被风吹得狂舞,像妖怪似的,他一言不发,自顾自出神,仿佛被某种神秘的东西抓住了一样,眼睛里闪着迷狂的光,我不知他在想什么,但他那种样子叫我心里感到不舒服,感到恐惧,突然间,我被一种不祥的预感击中了,我盯着他看,越看就越觉得恐惧,越看越觉得不正常,我没有叫他。

  列车有节奏地摇晃着,车厢里光线晕暗,窗外的风变得潮湿了,刮到人身上就贴在那儿一动不动,我从空气中闻到了南方的气味,我意识到我们已经到了南方,可列车仍然拼命地向前狂奔,带着我们,向着南方,向着无边无际的黑暗猛冲。

  我已经30多个小时没睡一分钟了,沉积多时的倦意一下子就把我卷走了,飞向不知什么地方,在我还有意识的最后一刻,我又看到陆然,他保持着原来的那个姿势,身体孤独地弯曲着,嘴里叼着一支烟,谁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列车装着整整几十车厢的梦在黑暗中飞驰,那些黑暗的、明媚的、下流的、肮脏的梦被颠簸得忽上忽下,有的人的嘴角在流着口水,有的人在打鼾,有的人面带菜色,愁苦不堪,有的人则在梦中舒展皱纹,露出微笑,所有这一切,都不自觉地跟着列车向南、向南,向着他们的希望,向着他们的地狱,向着等待他们的一切,不停地飞驰,它越过镇江,穿过常州,在无锡打了个哈欠,又奔向苏州,在真如喘了一口气,稍息片刻,就一路流星赶月似的向上海疾驰,等我一觉醒来,列车已过了上海,在太阳的万道金光之中行进。

  113

  车上的人在上海下去不少,但更多的人从上海涌了上来,人们在梳洗刷牙,厕所和水管子前排起两条长队,人们像还了魂儿一样四处晃动,扩音器里播放着老掉牙的流行歌曲,列车员一路叫喊,分开人群,兜售早点,我听到华杨站在椅子背上,冲下面大声喊叫,让大家帮他拿东西,辛小野在发口香糖,陆然不知何时睡去,这时也醒了过来,刘欣拿着一条脏毛巾在不停地擦脸,把脸上的青春痘都擦破了,他把毛巾往窗前的挂衣钩上一挂,辛小野一眼看见,立刻趁其不备,随手扔出车外,我由于没睡好,头痛欲裂,眼睛又干又涩,非常不舒服,我从陆然手里接过一瓶矿泉水,漱了漱口,然后去排队洗脸。等我回来的时候,那帮人已经开始吃面包了。

  车厢里足足乱了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才安静下来,一半人在聊天打牌,读黄色小刊物,另一半人在呆呆发愣,车从杭州开动时,我抬起手腕子看了看表,10点40,距我们离开北京已经整整24个小时了,我们向南行驶了1600多公里,关于北京的一切都成了过眼云烟,显得极不真实。现在火车正行驶在江苏省,窗外已经完全变成了陌生的南方景色,我看到窗外闪过绿色的稻田,灰色的水牛和破烂的木船,看到了铁路两旁的南方村落,南方明媚柔和的天空,空气变得更加潮湿,带着一股甜味儿,绿色的山丘连绵起伏,太阳光秃秃地挂在天空,发出比北方的太阳更加热烈的光芒,我的衣服都发了粘,像岸上的鱼一样张大了嘴呼吸,列车在下午两点多过了金华,又向南跑了一个多小时到了衢州,那儿的站台上有两颗椰子树和一些又脏又瘦的南方小孩,他们踮起脚尖向我们出售一些叫不出名的水果,还有的小孩把一些五颜六色的石子泡在水里向旅客兜售,有几个小孩根本没穿鞋子,光着脚在滚烫的站台上跑来跑去,我买了几个水果,咬一口才发现酸得厉害,汽笛一声长鸣,向上饶冲去,我们拿着地图开始争论在鹰潭下车过夜再转站去厦门,还是到来舟再下,最后总是决定不下,正犹豫间,列车到了鹰潭,穿过江西,进入福建,天慢慢黑下来,列车在邵武停了一下就向来舟开去,我和陆然换了座位,趴在窗边,看到一轮伟大的红日西坠,给南方的田野和群山披上了一件金色的神秘的晚妆,少顷,天空变成了玫瑰红的世界,眼前的和远处的景色渐渐黯淡下来,消逝在巨大的天空之下。到了此时,我已强打精神,苦撑了一整天,累得昏昏沉沉。

  辛小野不知何时从对面坐过来,和华杨腻在一起,看到他们,我想起阿莱,不觉情绪有些低落,我从包里拿出一本纪德的小说集,看其中的一篇《背德者》,光线忽明忽暗,只看了几页便觉眼睛酸疼难忍,一阵头晕过后,沉沉睡去。

  114

  半夜醒来,口干舌燥,我发现除我之外,其它人都没睡,除辛小野外都神情呆滞,一个个作泥塑状,辛小野和一个温州人聊天,看样子还挺亲热,那个温州人是个旅游鞋推销员,和辛小野讲生意经,辛小野故意逗他,那家伙于是傻相毕露,我从小桌下面拿到一瓶矿泉水一口气喝了半瓶,然后走到过道里伸伸懒腰,来舟快到了,我们一行人收拾行李,辛小野和那个温州推销员依依惜别,我们跳到站台上,只见那个温州人手里紧紧攥着辛小野给他留的假地址,从车窗里向辛小野招手,列车拖着他向福州开去,我们一行六人,站在站台上,一个个不停地晃动,好像仍在火车上一样,那时已是半夜3点了,我们先到站台的水管子边把浑身上下冲了个遍,然后走出夜色中的站台,忽然间,我们发现,我们被丢在了离北京2400多公里的南方小镇来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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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谓来舟站,不过是由一段谁都可以毫不费力纵身跃过的半截围墙组成,原来倒是有几个人和我们一齐出站,可他们在我们稍一犹豫的时候一下子全不见了,我们六个人狼狈不堪地站在出站口的那一小片空地上,一个个头昏眼花,摇摇晃晃,华杨对我招招手,问我饿不饿,我感觉了一下,肚子里忽忽悠悠的,也不知有些什么,辛小野靠在华杨身上,一个劲儿地说:“吃饭去吧,吃饭去吧。”她这么一说,刘欣先有了反应,接着是徐通,大家的目光一齐望向陆然,因为钱在他身上,他说行。前面不远有个警察,陆然过去问饭馆,那人大手一挥,往黑暗中一指:“一直走,再一拐就到。”

  我们拖着疲惫的身体,按着他手指的方向一路走去,七拐八拐,从一条小街穿出去,前面是一座桥,我们没敢过河,就沿着河边走,不久,又遇到一条小街,街上没有路灯,黑得叫人望而却步,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路两边倒是有些像商店的房子,可都关门了,就这样,我们一路找过去,这条街走完,我们来到一个小空场,陆然说:“我怎么觉得刚才来过。”

  大家仔细一看,岂止来过,这分明就是站台口嘛!这一通折腾以后,我的胃口锐减,可其它人却觉得更饿了,一列火车从铁道上隆隆驶过,大地随之微微震动,我们站在原地,头顶是一盏挂得高高的电灯泡儿,权作路灯,发出一团亮光,我估计了一下,灯泡大概有60瓦左右,加上站台口那两盏灯,将将使我们一群人能彼此分辨出谁是谁来,刚才在附近转来转去的那个警察此刻踪迹全无,空空的小广场上就剩下我们这几个人。大家都有点垂头丧气,不远处,有个小旅馆,关着门,陆然过去敲门,说是有床,但每人20块钱,明明是成心黑我们,陆然又跟那个半梦半醒的值夜班的中年人说了一会儿,退了回来,他说他知道哪儿有吃的了,我们跟着他走,跟我们走的原路相反方向,拐过一条小街,又往前走了不到五步,转头向右,只见一个小饭铺就在眼前,炉子用白磁砖贴着,上面一口大锅,咕嘟咕嘟正开着,煮着一些骨头之类的东西,锅上面吊着一个电灯泡,店铺里面放着三张油腻的桌子,房顶挺高,由两三根电线吊下来两三盏灯,两个形容憔悴的妇女迷迷糊糊地等在那儿,就是她们,给我们六个人做了六碗味道鲜美的南方水饺,我们围着一张小桌子狼吞虎咽,风卷残云,片刻就吃完了,大家趴在桌子上困得不行,我们要了一壶茶,只喝了几口,辛小野第一个睡着了,接着刘欣和徐通说着不困不困跟着睡去,我和华杨陆然疲惫不堪地聊着天,心里盼着天快点亮,就那么干挺着,一直混到5点钟,天蒙蒙亮了起来,我因为整夜抽烟,胃里隐隐作痛,华杨叫醒了大家,我们一行人走到河边,太阳从东边的地平线上露出一道金边儿,把天边的云映得通红,东面的天空也变成黑红色,河水倒映着天光云色缓缓向东流去,我们站在桥头,被拂面而过的晨风吹得摇摇欲坠,瑟瑟发抖,四周寂静异常,如果不是火车的汽笛声划过夜空,我们都会以为自己置身于一个死城。

  太阳渐渐攀升,河对面的群山依次显出轮廓,桥上开始走过行人,环顾四周,一个破旧的小城几乎是一览无余地呈现在我们眼前,总之,一切又陌生又叫人觉得有些凄凉,我的头脑麻木而呆滞,严重睡眠不足,心情沮丧,有点恶心,双腿僵硬,后背失去知觉,眼皮沉重,如果别人不是跟我差不多的话,我真没力气再挪动一步。

  我们走到桥下,沿着河又走了一段,天色大亮,河边有一块空地,我们放下背包,徐通从他的包里拿出一件雨衣铺在地上,我就躺了上去,别人我不知道,反正我倒在那里,大声地跟其余的人说了几句胡话,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时,太阳照在我脸上,晒得我连打了几个喷嚏,我费了半天劲才睁开眼睛,四周静悄悄的,雨衣上除我之外还躺了两个人,是陆然和徐通,他们睡得正香,我看看表,正是中午。我用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然后向城里走去,来舟在全国地图上无论如何也是一个小圆点,可实际逛起来还不如我们学校大,我们学校在中国地图上根本就找不着。我沿着从桥头一直延伸进去的窄街一直走,在一个路边小店外喝了一瓶汽水,然后又在昨夜我们吃饭的那个饭馆吃了一碗水饺,大约用了一个小时,把整个小城走了两个来回,没有什么让我感到新鲜的东西,我第二次经过火车站时碰到了刚从录相厅里出来的辛小野华杨和刘欣,三个人眼泡儿浮肿,迈着七零八落的步子沿街而来,跟我擦肩而过,竟没有认出我来,我叫了他们一声,他们才转身冲我打招呼,看样子累得够呛,我们一齐往回走,到河边叫醒了陆然和徐通,六个人又转回车站签了傍晚5点20开往厦门的315次列车,然后到候车室里等。时间过得慢极了,中间陆然和徐通出去吃了一次饭,我开始坐在硬硬的凳子上看《背德者》,看完后读下面一篇《窄门》,刚读了几行,旁边坐的那个浑身怪味儿的福建人走了,我马上就地一歪,倒在椅子上,把书垫在脑后,沉沉睡去。

  116

  我被叫醒时大家已经开始排队检票,候车室里乱成一团,我背上双肩背,跟在华杨后面往前挤,挤过了检票口,冲到站台上,等了一小会儿,一百米外的红灯亮了,一列绿色的火车远远驶来,正是315次,慢慢减速,停稳,我们一涌而上,从列车的前端上车,一路从前往后挤去,希望能看到几个空座位,不幸的是,座位全被占满了,几个跟在我们后面的盲从者就留在最后一节车厢里,我们又回到列车中部,因为那里稍微松快一点。我们把包扔上行李架,连整理都懒得整理,六个人沿着过道站成两排,一个个情绪低落,辛小野在华杨耳边悄声说:“如果有谁给我让个座,跟他睡觉都行。”

  华杨斜了她一眼,没理她。

  这是一列叫人无可奈何的慢车,速度慢不说,每隔不到一小时就停一站,我的双腿站了一会儿就站麻了,车厢里又闷又热,小贩们在车里不知疲倦地钻来钻去,从前到后,又从后到前,就我所见,其中一个穿着花格衬衫的中年妇女就从我身前来回挤过三次,而这仅仅发生在我们上车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我真想把她的货篮抢过来扔出车外。

  我站在那儿,倍觉无聊,抬头忽见刘欣在搔痒,他先用手指甲抓头发,然后是后背,然后是腿,然后是胳膊,然后又是脸,看了一会儿,我忽然发现自己浑身上下也痒痒起来,我忍住了,停了片刻,那种痒痒的感觉越发强烈起来,我不由得伸出手……

  117

  车到沙贝,两个靠门的当地青年农民不知因为什么事情对骂起来,他们真是君子,绝对的动口不动手,一个坐着,一个站着,用福建土话恶言相向,声音大得连火车的汽笛声都盖不住,周围有人劝了几句,不见效果,也就由他们去了,那俩人长得极其相像,短小精瘦,黑红脸,小眼睛,怒火冲天,两人全都浑身颤抖,一个人骂的时候,另一个就报以忽而鄙夷不屑忽而凶狠残忍的目光,心里沉思默想轮到自己时该用何种办法将对方骂败,就这样,从沙贝到三明,经过永安,又到漳平,列车就在他们的叫骂声中向南跑了将近200公里,就跟火车是某种牲畜,没有他们的吆喝就跑不动似的。

  在漳平,站着的那个人下了车,坐着的那个像疯狗一样对着窗外又叫嚣了一阵儿,车开动了,坐着的那个向后一靠,目光仍旧注视窗外,一动不动,从我这里看去,此人就像武林绝顶高手那样一语不发,显得非常孤独。

  两人吵架的声音消失以后,车厢里一时出奇的安静,只听见车轮轧到铁轨连接处有节奏的咣咣声,我烦燥不堪,心情恶劣,辛小野靠在华杨身上昏昏欲睡,忽听华杨低声对她说:“我没劲儿了。”然后推开辛小野,向下一溜,坐到地上,他一倒,剩下的五个人都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依次坐下,列车凌晨1点到达华安,狂叫一声,冲向前方,我们六人在极度疲劳的折磨下,浑身大包,一脸泥淌儿,以各种奇怪的姿势睡去,那情景,活像地狱中一刹那的定格。

  在我的印象里,315次,这趟臭名昭著的慢车在深夜里满员行驶,所过之处,臭气熏天,乘员们土里土气,形迹可疑,面目可憎,心藏恶念,总之我此生再也不想见到这趟把我折磨得几近疯狂的破车,我睡了大约两小时,在恶梦中醒来,脚已经麻木得失去知觉,我站起来,喝了几口水,重新坐到地上,却无论如何再也睡不着,窗外漆黑一片,车窗被统统放下,车厢里闷得人喘不过气来,我往前又走了几节车厢,情况大致相同,于是返回原地,咬紧牙关,生生挺到了厦门。5点整,我把大家叫醒,整理行李,一分钟以后,汽笛一声长鸣,火车进站了。我们跌跌撞撞从车厢里挤到站台上,闻到了凉爽温柔的厦门的空气——这就是我们坐了两天三夜的火车,向南行驶了2820公里所要到达的地方。

  天上满天星斗,路灯错落幽暗,接站的和被接的人在彼此呼唤,旅客不断地从车厢里冒出来,人们相互说着话,稀稀落落地连成一队,向检票口走去,出了站,一群小巴司机扑向我们,我们神色麻木地推开他们往前走,从一个老太太手里买了一份厦门市地图,在地图上找到了厦大,路边,一个刚刚开张的早点铺把我们吸引过去,我们吃到了包子,一人喝了一碗粥,这中间,华杨和刘欣抢地图,结果把地图撕成了两半,中间是曲曲折折的锯齿形,谁要是再看那份地图就得把两半哆哆嗦嗦地对到一起看,可无论谁也没有力气再看那份地图了。

  天渐渐亮了,在距火车站不远的地方,我们找到了一个公共汽车站,站牌子上写着2路,沿途大约要停七八次,那一端的终点站是厦门大学——我们要去的地方,我们的家,我们的窝——让我们这六只野狗可以美美睡一觉的地方,可惜辛小野不这么认为,她再三强调说是五只野狗,为了保持一个女孩新鲜诱人的形象,她和我们拉开距离,进一步把我们比成五堆狗屎——“和一堆牛屎”,华杨接上说。

  118

  我们一行人全坐在马路沿上等公共汽车,左等右等不来,我们在那儿足足坐了半个小时,车站上已经来了很多人,我发现其中的一个女孩长得挺甜,弯弯的眼睛,白白的皮肤,头发剪成“三齐”的式样,穿着一条白裙子和一双白凉鞋,她的几个同伴在她身后靠着栅栏上聊天,我见她不时往我们这儿看上那么一眼,大概觉得我们的穿戴很可疑,不久,我察觉到她的好奇心,因为她现在已经开始不停地朝我们这边张望,目光从一个人身上转到另一个人身上,我深深吸了一口烟,振作精神,朝她招了招手,意思是叫她过来,她假装没明白,把头扭过一边去,我等到她转过头的时候,又朝她招了招手,她这次有反应了,身不由己地往前小心翼翼地挪了一步,我问她:“请问汽车什么时候到?”

  女孩没理我,站到一边,转过头去。

  我被弄得哭笑不得,一回头,十几双眼睛正盯着我,耳朵全都竖起来了,都等着看笑话呢。更令我气愤的是,凭我的感觉,这个女孩竟然把我们当成了农民。

  我回过头来,看见女孩的肩膀后面的那几个小丫头也停止了谈笑,毫无顾忌地上下打量我,而对面的女孩的眼睛也笑成了一弯,显然我这形状猥琐的形象引起了她的兴趣,难怪如此,刚刚我还挺有风度地向她招手呢!

  我索性走过去,一直走到女孩面前,再一次口气友好地问她:“车什么时候到?”

  她犹豫了一下,告诉我:“还要半个小时,你们去哪儿?”

  “厦大。”

  “厦大?”

  “你是哪儿的?”

  “我就是厦大的。”

  “那你认识苏黎吗?”

  她惊奇地看了我一眼,点点头:“我就是苏黎。”然后疑惑地又把我们重新打量了一遍又一遍,说:“你们——你们该不会是那个乐队吧?

  “我们正是那个乐队,超级赛车。你是来接我们的吧?”

  她皱起眉头,四下搜寻着什么似的,疑惑地问我:“你们的乐器呢?”

  我才这想到忘了取乐器,我们把身上背的包全都解下来,堆成一堆,然后对她说:“麻烦你帮我们看一下,我们马上就回来。”

  我们那堆包周围的人纷纷躲开,有的捂着鼻子说:“怎么那么臭呀!”

  我们一群人窜回火车站取乐器,路上,华杨和辛小野冲我一笑,辛小野说:“还行。”

  “什么还行?”

  华杨大声告诉我:“就是操操还行!”

  大家疲惫不堪地往回走,到了行李处,费了半天劲才取出了乐器,老实说,怀有把那些东西砸个稀巴烂的想法的人绝不止我一个,大家拿着它们,各自丑态百出地走着,老远就看见汽车站周围等车的人中就剩下那个女孩和我们的包,女孩站得离那堆包老远,冲我们大喊:“你们怎么那么半天呀,车早开了!”

  我立刻建议坐下一班,她生气地说:“下一班?下一班得中午才来呢!”

  我们坐上了小巴,每人一元,我和陆然一起数了数剩下的钱,八十二元七角,不知靠它们能撑到什么时候,也不知我们如何回家,忽然,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我的心头,但我对谁也没有说。因为坐了30多个小时的火车,走在厦大的路上时,我仍感到大地似乎在抖动,耳边尽是火车的咣咣声,女孩带着我们去宿舍休息,她走在前面,一路上,我们这帮人看起来就像一支货真价实的要饭队伍。

  119

  一觉醒来,已是傍晚,我是进来以后第一个倒头便睡的,朦胧中,听那些人在整理东西洗澡什么的,我醒之后,发现宿舍里乱成一团,地上扔着脏衣服和背包,乐器盒东倒西歪,我下了床,找到自己的那个背包,从里面拿出梳洗用具,然后走进洗澡间洗了一个澡,把胡子用剃须刀刮干净,然后出来把床收拾了一下,其他人都在睡着,我走出宿舍,穿过楼道,来到外面,下了一个山坡,前面不远有个小卖部,我过去买了一瓶汽水坐在一张破台球案子前的一张小椅子上边喝边四处张望,因为放假,校园里几乎没有什么人,小路上走来走去的人看上去像是教师家属,到处一片绿色,厦大依山傍海,像个公园,除了那些看上去较为低矮的植物随处可见之外,路两旁是枝叶披拂的凤凰树,微风吹过,它们在夕阳中婆娑起舞,枝叶在空气中游荡似的飘飞,就像一个个头发被吹乱的女孩在走动。

  我喝完汽水,退了瓶子,回到宿舍,把火车上穿的脏衣服拿到水房洗干净,晾到阳台上的铁丝上,这期间大伙陆续醒来,我们一行人到外面的一个小饭馆吃饭,然后折回来,这时那个歌厅老板才姗姗而来。

  120

  老板叫袁敏,对我们非常热情,他叫来一辆车,拉上乐器,直奔他的歌厅,在歌厅里,我们商量了后面一个月的演出计划,然后就是天南地北地胡聊一气,快到6点时袁敏又请我们吃了一顿饭,一直吃到8点,吃完后坐在下面看原来的那支乐队在台上演唱,他们这是最后一天,不久,他们也注意到我们,不时向这边看上那么一两眼,态度极为不友好,袁敏坐在我们旁边,陪着我们聊天,他头发乱糟糟的,穿一件棉布T恤衫,下面是一条皱巴巴的裤子,听说还是此地的一个画家,陆然和他聊得挺热乎,从飞过来的只言片语看,他在聊啤酒和此地的姑娘。那个到火车站来接我们的叫苏黎的女孩也在,她是厦大中文系的学生,在这里打工,穿一身套装,神色严肃地站在柜台后面,目光在顾客丛中往返穿行。我们坐到晚上10点钟,顾客渐渐散去,直到全部走光,我们也差不多全喝得半醉不醉,然后开始上台试唱,歌厅的设备是从海上走私过来的水货,效果出乎意料的好,我们一直排到半夜两点才回宿舍,苏黎一直陪着我们,我们走时她把门锁上,和我们一同往学校方向走。

  我们这一溜儿人越走越散,快到学校门口时我发现就我和苏黎在往里走。那时我已经醉得有些飘飘然了,我穿过整个学校,从后门出去,一直走到海边,然后就跪在潮湿的海滩上吐了起来,把晚上吃的宵夜吐得精光,我站起来,勉强走了几步,立刻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站立不稳,扑倒在地,苏黎走到我旁边,把几张餐巾纸递给我,我把嘴擦干净。

  我对她说:“别管我,你回家吧,我没事儿。”

  苏黎就走了。

  夜色里,我看见她踏着石阶走上海堤,然后一转,消失在街边的灯火后面。

THE END